你从家里出来,看到一次性餐盒散落在路旁,而刚好你家所在的这栋单元楼最近有工程在进行,许多戴着安全帽的人进进出出,你会否怀疑是这些工人吃完盒饭后没有收拾干净?又或者,你隔壁家有一位年轻人大学毕业后,短短半年内换了好几份工作,目前尚在待业中,这时候你会不会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经不起挑战,不够努力、无法吃苦,总是想要找事少、钱多、离家近的工作?
对「他者」的成见,导致我们缺少对社会底层人物的理解
我们看待事物的方式,往往被一套模式框限,而这样的模式可能来自媒体的报导、社会的主流价值、学校灌输的观念、同阶层的想法等等。这套模式帮助我们建立与世界互动的方式,同时也可能形成了某种成见而无法自觉。单元楼路旁有散落的一次性餐盒,也有可能是流浪猫叼来的或从垃圾箱里被风吹出来的;大学毕业生找不到理想的工作,很可能是因为整个大环境的使然。
生活中的歧视、偏见、刻板印象的发生,更是表现在对不同文化、族群、阶层的「他者」身上。在西方有一段时间,残疾人常成为文学、戏剧笔下被丑化的对象,甚至被视为娱乐消遣的对象,所谓的「畸形秀」(FreakShow)就是典型的例子。即便在21世纪的今天,人们面对与自己不同的人的歧视偏见依然存在。《庄子》提醒了我们,当我们只习惯用主流的价值来衡量别人的时候,对他人而言本身就是一种暴力,甚至凸显出自我中心的优越感。
《庄子·德充符》里有一则故事:
申徒嘉是一位断了脚的人,他有一个同学叫子产。子产是一位当官的人,他们都是伯昏无人门下的学生。但子产并不想要与申徒嘉同席而坐。有一次,子产跟申徒嘉说:我若先出去,你就停下脚步;若你先出去,我就停下脚步。但隔天上课,申徒嘉依然与子产坐在一起。
于是,子产就责问申徒嘉:现在我要出去,你可否停下来呢?你看到我这位大臣还不懂得避开,难不成你把自己看成跟我这位大臣有相同的地位吗?
申徒嘉听了,说道:「老师门下竟然有这样的大臣?你炫耀自己是君王的大臣而瞧不起其他人吗?我听说『镜子明亮就不会沾染灰尘,沾染灰尘就不明亮,常与贤人在一起就不会有过失』(鉴明则尘垢不止,止则不明也。久与贤人处则无过),你在老师门下求学修道,却说出这样的话,不是太过分了吗?」
子产也不甘示弱,回应道:「子既若是矣,犹与尧争善,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?」意思是说,你已经是这个样子了(指申徒嘉已经跛脚),竟然还想要跟尧舜圣贤相提并论,不好好计算一下自己的德性、反省自己?
申徒嘉则说:「许多人难以接受自己的身体不完整,真正能够安于命运的安排,惟有德者能够做到。想当初,因为有健全的双足而笑我身障的人很多,我听了就非常生气,但自从我来到老师的门下后,我的怒气就全消了,那时还不知道是因为老师用善来感化我,我在老师门下已经十九年了,但老师他从来没有感觉到我是一个断脚的人,你与我是要共同学习形体以外的德性,却以我的形体来评断我,不是很过分吗?子产听了,马上觉得羞愧。
古时候有一种酷刑,叫「刖刑」,会把犯人的单脚或双脚砍断。因此,在当时的社会上出现断脚的人,容易跟罪恶联想在一起。子产身为大官,是上流社会的权贵,却因为申徒嘉是断脚的人而带「有色眼光」来看待他,不但认为申徒嘉在社会地位上应该低人一等,甚至认为他的道德地位也不如一般人。他嘲笑申徒嘉,身体都已经不完整了,竟然还妄想要修德成道,与其同席而坐简直是一种侮辱。
《庄子》透过这个故事,批判了像子产这类人看待他人的方式,不仅是申徒嘉,在《庄子》笔下,连孔子也犯了同样的错误。因为受到刑罚而被断了脚趾的叔山无趾,想要求学于孔子,结果一见面,孔子劈头就说:「子不谨,前既犯患若是矣。虽今来,何及矣?」意思是说,你那么不谨慎自爱,过去都已经犯下了错误,如今来请教于我,又怎么来得及呢?《庄子》要告诉我们,即使是学问渊博、道德高尚的孔子,也难免犯下这种带有成见的心态来看待他人的错误。
自我主体看待他人的方式
一般来说,自我看待他者的方式,跟自我主体的形成有关,《庄子》称之为「成心」。一个人要确立自身的主体,就必须建立一套价值观,并且在人生中加以实现,而这些价值也会构成自我的认同。如此一来,就会对世界产生是非的判断,而那些不属于我所认同的文化、价值,往往也容易遭到排斥,至少会保持质疑,特别是那些超出想象、理解的他者。故《庄子》说:「夫随其成心而师之,谁独且无师乎?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?愚者与有焉。未成乎心而有是非,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。」意思是说,谁不是依据自己的成心作为评断的标准呢?哪里知道有人会以自己的成心来评断别人呢?愚者就会有,没有成心而有是非,那是不可能的。
《庄子》指出,「成心」的形成离不开过去所浸染、学习的一套「语言」,语言并非只发出声音而已,而是会有特定的内容,这些特定的内容也会承载相应的价值。语言本身具有二元结构,当我们用一个概念来命名某事物或某个行为时,符合标准则判断为「是」,不符合标准则判断为「非」,善恶、好坏、美丑、高低、强弱等等的二元分判就会在语言命名下出现在我们的日常生活。
进一步来说,不同的知识系统,其实是由不同的「语言」构成的,而这些语言背后承载的价值,容易形成对立。故《庄子》才会说「道隐于小成,言隐于荣华。故有儒、墨之是非,以是其所非,而非其所是。」儒家与墨家是春秋的「显学」,这两派的学说处于互相批评、对立的立场,在《庄子》看来,儒家与墨家都是以自己所肯定的价值来否定对方的价值。
若用现代的例子来看,有些理科背景出身的人,会看不起文科生。理科和文科是不同的知识系统,彼此的「语言」也有相当的落差,诗词文赋的语言和数理逻辑的语言,背后承载的是不同的世界观、人生观、价值观,当人们学习一套知识系统时,无形中就会吸收这套知识系统所承载的价值或认知世界的方式。一旦主体只囿于自身的知识系统或价值世界,无法跳脱自我本位的视角来看待其他不同文化、知识的他者,就会对他人产生「同一化的暴力」(Identifyingviolence)。
所谓的「同一化的暴力」,就是站在一个优越的姿态,以自我的价值来加诸在他者身上,一旦不符合我所认知的标准,就将之「分类」到较为次等或冠以「不好」、「丑恶」、「弱小」等等的名称来加以定位。这也是《庄子》所说的「其分也,成也;其成也,毁也。凡物无成与毁,复通为一。」因为语言的命名而带来的分类或分判,建构了一套认知系统,但也带来了摧毁,世界万物本身并不会将自己分类定位,那是人为所赋加上去的标签。
上述的讨论,也能帮助我们思考为何当一个人把道德价值简单划分为是非、对错、善恶,同时又对所在对象局限在特定的人群身上,凡不符合他所认知的人群,就会轻易地用道德尺度来加以评断、谴责。受到评断、谴责的人,往往也会觉得自己被污名化为「不道德的人」。
成为「有用」的人就一定好吗?
此外,社会的主流价值,最容易对他人造成排挤。一旦社会主流标榜某事物或价值「有用」,那就意味着不符合标准的事物或价值就是「无用」的。《庄子·人间世》有一则故事:
支离疏者,颐隐于脐,肩高于顶,会撮指天,五管在上,两髀为胁。挫针治繲,足以糊口;鼓筴播精,足以食十人。上征武士,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;上有大役,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;上与病者粟,则受三钟与十束薪。夫支离其形者,犹足以养其身,终其天年,又况支离其德者乎!
有一个叫做「支离疏」的人,他身形怪异不全,脸部隐藏在肚脐里,肩膀高过头顶,发髻指向天,五官朝上,两条大腿和胸旁的肋骨连在一起。他帮人家缝洗衣服,足以糊口;帮别人筛米糠,可以养活十个人。官府要征兵和征役时,支离疏的身形条件因为不符合「正常人」的标准,因此得以豁免,甚至官府在发放粮食救济贫困的百姓时,他可以获得三钟米与十束木柴。最后《庄子》说,支离疏因为身形怪异不全,故可以养身而终其天年,更何况是「支离其德」的人呢!这边的「德」,要解读为特定的价值形态,也就是说,我们要解构掉固定的价值成见,只要不被特定的价值形态捆绑,才能够成为一个真正逍遥自在的人。
对一般人来说,完好的身体,象征着健康、庄重、威严,因此要时时保持符合社会礼仪标准的身体才是价值之所在,这才是「有用之躯」,但《庄子》跳脱这样的框架,反而用另外一个角度提醒我们,某种看似「无用」的东西,未必真的「无用」,有时候反而可以成为另一种「大用」。对此,《庄子》感叹:「人皆知有用之用,而莫知无用之用也。」
现代社会的主流价值要求我们成为「有用」的人,其实是要我们成为一个会赚钱、有权力、有地位的人。在这样的价值主导下,生命处于一种不断追逐金钱、权位、名誉的拼搏过程,而为了达到目的,生命必须日夜盘算、衡量各种利益的关系,甚至与他人斗争。这样的一种存在状态,《庄子》描述为「其寐也魂交,其觉也形开,与接为搆,日以心斗。」「与物相刃相靡,其行尽如驰,而莫之能止,不亦悲乎!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,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,可不哀邪!」用所谓「有用」的单一价值来加诸在他人身上,不妨视为是「物化他者」,与此同时,也是一种「自我物化」,即把自我看成是不断攫取利益的工具。所以庄子反对把人进行「物化」。
由此来看,符合社会大众眼光的事物,对当事人而言不见得是最好的。若我们都只用主流的价值来衡量、看待他人,对他人而言,无异于将暴力加诸在他们身上。有时候,言语、眼光的污名化和蔑视,是更为伤人的暴力。
庄子对社会底层或边缘小人物的关怀
如果说,「他人」(other)是一个被丑化、排斥、边缘化的身份定位,那么「他人化」(othering)就是一种不断制造他者的过程。《庄子》对于自我主体如何导致对他人的「同一化暴力」有深刻的反思与批判。这样的批判,来自对他者的生命关怀。《庄子》所关怀的他人,很多都属于文化的边缘人或社会底层的小人物,但这些脱离社会「正轨」的人物,往往也是「道」的代言人,他们或对主流的文化分子有所嘲讽,或对上位者的认知有所转化,又或者行径怪诞不羁,但他们的生命却是最接近「道」的状态。
《庄子》之所以能够如此看重不同的「边缘人物」,源自他对「差异」的肯定。在当今社会,被「边缘化」的人,有贫穷者、打工者、乞讨流浪者、病患、身心障碍者、非异性恋者……等等,这些「他者」的「差异性」,应该要获得主流上的关怀。《庄子》一书的价值观之所在2千多年后的今天仍然不过时间,是因为庄子在2千多年前就已经敏锐而超前的意识到并且提醒我们如何帮助承认「他者」?如何对待与自己不一样或与主流价值观不一样的人,同时我们又要避免「他者化」的发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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